我奶奶說,這面大塬多豁亮啊,在哪里還能找出這么一面叫人看著心里暢快的大塬呢?
奶奶說這話的時候,我只比大塬高出一點點,比石槽里種的菖蒲矮一點點,比剛生下的羊羔重一點點,比少半袋糧食輕一點點,我吮著手指頭,站在半明半暗莊的崖背上,照著奶奶的樣兒梗著脖子挪著腳,原地轉(zhuǎn)了一圈,盡力向四方眺去。
麥草垛擋著我了,蹲在碌碡上的大白公雞擋著我了,崖畔的攔馬墻擋著我了,地頭上看秋人搭的瓜庵子擋著我了,還沒出穗的玉米擋著我了,攢了一年的大糞堆擋著我了,菜園子周圍干樹梢扎的籬笆擋著我了,兩家地界上栽的幾行行剛被摘過的黃花菜擋著我了,苜??煲_花,一大片紫瑩瑩的苞擋著我了,一只大黑狗站起來抖摟身上的毛,它也擋著我了……
我爬到土墻上,攀到杏樹杈子上,站到架子車上,騎到鄰家的黃牛背上,坐到父親肩膀上,總有什么繼續(xù)擋著我的眼睛:一棵泡桐樹,幾棵楸樹,門前的桃杏樹,誰家莊院的屋頂,遠處高出大塬的另一個村落……這面叫我奶奶覺著心里敞亮的大塬上,所有的事物都合起伙來礙著我的眼啊。
我長得比大塬又高出一點點的時候,高得讓大人覺得不必牽住我的手,不必將我圈在有圍欄的炕上,不必擔(dān)心我跌倒或撞疼,不必把我限制在他們視線范圍內(nèi),也不必隔一陣子喊一聲我的乳名。我繞開蹲在家家戶戶打碾場里的草垛,繞開箍窯、廈屋和場院,繞開果園和圍了籬笆的菜地,繞開莊子里的牛欄、羊群,雞窩、豬圈,以及雞的鳴聲、牛的哞聲、羊的咩聲和狗的吠聲,繞開老得像一只禿鷲一樣一整天一整天圪蹴在墻根根下面的太爺爺,繞開給牲口鍘草的兩個大大,繞開圍坐在杏樹下捏杏核、扎鞋墊、拉閑話的幾個嬸嬸,我繞呀繞,繞了好久,終于繞出我居住的村莊,走得好遠好遠。
當(dāng)我終于繞出村莊里大大小小的院落和土墻,被一大片麥田攔住的時候,我被驚著了。仿佛半夜醒來,不肯蹲在被一炕人蹲過的快盛滿的瓦盆上尿尿,懵懵懂懂地搬開頂門杠,哐啷一聲,月光被驚動了,在木門洞開的一瞬間一瀉而下,我赤著腳,猛地看見一地的白霜。原來,好不容易撂在身后的那個復(fù)雜深奧的迷宮一般的村莊不過是露出海平面的一片礁石,不過是奶奶腌菜缸里壓著的一塊卵石,不過是爺爺?shù)霓r(nóng)具棚里一眼就辨認得出的一塊磨刀的青石,村莊原來是被潮水一樣涌動的金色麥浪包圍著。高高低低、大大小小的礁石、卵石、青石多么灰暗和微不足道,這黃金般的潮涌才是大塬的永恒。
我被麥田驚醒了,大塬被我驚醒了。她不介意接納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,她甚至更樂意為一個孩子慢慢打開,緩緩呈現(xiàn)。當(dāng)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麥地時,麥芒扎在臉上,葉子劃過皮膚,麥稈絆住腳步,糧食的味道從毛孔滲進去,流貫全身,我恍然發(fā)現(xiàn),此時此刻,我才剛剛出生。
那已然掠過的被村莊里各種事物遮擋住的幾年簡直白活了。就像一只狗一樣,不明就里地吠叫了幾年。像一只貓一樣,白天去野地里抓老鼠果腹,夜里被潛意識牽制著回到主人家中。像一頭豬一樣,吃飽了舒服地哼叫,天熱了心滿意足地在一攤臭泥水里打滾。像一匹騾子一樣,用驢子的耐性和馬的力氣去勞作,卻無法享受生兒育女的歡欣。還像圈里的耕牛,一生被役使、驅(qū)趕,還要感激槽里不多的草料、桶里不干凈的水,要在老不中用時交出毛皮和血肉。那虛度了的幾年,是蒙著眼睛活過來的,嚼著一半高粱面一半麥面的饅頭,不知道高粱的稈是血痕斑斑的,不知道高粱的穗比玉米還高,不知道面粉的本相是一顆顆麥粒,不知道麥子就洶涌地生長在村落外頭。
當(dāng)麥芒刺我的臉時,我知道它在撫摸我,我也在撫摸糧食,我終于辨認出糧食的樣子。我醒悟到種子在土壤的母體中才能發(fā)芽,如果我躲開大人偷偷剜出玉米和麥子的幼苗,一定能發(fā)現(xiàn)幼嫩的根系上綴著殘破的種殼。這么遼闊無垠的麥田,需要把多少粒種子埋進泥土?麥粒在土壤的黑暗中被誰喊醒?怎樣發(fā)芽?怎樣頂破地皮?怎樣掙出根系抓緊土地?有沒有不能破土的種子,被鎖在永恒的黑暗中?那不被大塬悅納的未能出世的麥粒,就像村里羅二家的智障兒子一樣嗎?不幸的它和他,被大塬遺失在誰的夢境中?
我的小身體被麥浪淹沒,四面八方都是麥子,高出麥子的還是麥子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從哪個方向來,正往哪里去。但我不害怕,迷失在麥子中間就好像迷失在村子里各家院落中間一樣,無論我待在哪個角落,都能聽見奶奶小腳敲地的聲音,能聽見母親和面時銀鐲子敲打瓦盆的聲音,能聽見父親打水時轆轤咯吱咯吱響的聲音,能聽見爺爺磨鐮刃的聲音,能聽見大大揚起連枷與風(fēng)碰撞的聲音,能聽見大人呼喚我的聲音。麥子也能發(fā)出聲音,麥芒和風(fēng)摩擦出的聲響,麥子揚花粉末隨風(fēng)而去的聲響,麥穗相互磕碰的聲響,麥粒正在失去水分走向成熟的聲響,這些聲音我第一次察覺,卻好像聽過幾生幾世,好像本來就待在耳邊從未遠離。
我走啊走,想怎么走就怎么走,想往右拐就往右拐,想向后轉(zhuǎn)就背轉(zhuǎn)身,看見太陽斜掛在天上就迎著日頭走去,看見云朵堆疊成棉花垛的形狀又轉(zhuǎn)向云朵那邊。我快快活活地走,四面八方地走,隨心所欲地走,沒人指點呵斥地走??斓沽擞泻窈竦柠溩油凶。瑩湎蚯叭ビ宣溩訐纹?,我的頭發(fā)和衣服上沾滿了麥芒,我以為自己也變成一株麥子了,到處亂跑的麥子,想認識所有麥子的麥子,想探索麥田與大塬的邊界的麥子。我想,我一定是一株被所有麥子羨慕的麥子吧!
一株亂跑的麥子驚動了整個大塬。黃蝴蝶緊追著我不放,總想歇在我的眉毛上;一群又一群掠食的麻雀被驚起,在空中卷起一陣又一陣慌亂的旋渦,它們不停地沖我斥問叫喊;正抱著野菊花饕餮的斑蝥不得不松開殘缺的花朵,打開翅膀,嗡地飛去,差點兒碰在我的額頭上;自以為選了隱秘之地的白蜘蛛正懸吊在一株麥穗下蛻皮,命懸一線時險些被我撞飛;瓢蟲滾落在地,蚱蜢四下亂飛,跳蛛從一根麥穗跳到另一根麥穗上,它嚇得慌不擇路,盲目地跟著這株會動的麥子亂跑。
遠處的村莊也被我驚動了。奶奶的小腳摻合在很多凌亂的腳步中,爺爺呼喚我的聲音夾雜在很多焦急的聲音中,這些太熟悉太熟悉的聲音,我都聽不見。我被站在麥田中央的稻草人攔住了,他十字架的骨骼上扎著前年的麥草,他沒有頭,沒有臉,一頂破邊破頂?shù)牟菝弊鳛橄笳魈粼陧斏?。他站在這里不止一年了吧,雖說我是個小孩,但他極有可能沒我的歲數(shù)大,可是,他的樣子看起來多蒼老啊,比奶奶還老,比太爺爺還老。他是因為成年累月看守這些麥子才變這么老嗎?還是他一出生就站在這里洞察了生命的奧秘,因為早早窺破天機遭到折壽的責(zé)罰?
這時,一只鳥,一只不叫麻雀不叫鷓鴣不叫杜鵑不叫燕嘎啦的鳥落在稻草人肩上,它那么好看,灰頂,黑背,橘腹,眼底一圈白頰,它的尾羽一點一翹,唱出一支歌來。
大人們喧嚷著趕來了,他們摟抱我,拍打我,訓(xùn)斥我,哄慰我,發(fā)出自相矛盾的不可理喻的亂七八糟的聲音。我吮著手指頭,從奶奶的懷里換到爺爺?shù)膽牙铮灰恢淮钟驳氖终茡崦^,又被一只暖柔的手掌撫摸。我很奇怪,他們是如何在一面大塬的麥浪中間辨認出一株會跑的麥子的?
返回村莊的路上,大人把我架在肩膀上。我看見很多事物都矮下去。村莊又矮又小,奶奶又矮又小,蘋果樹又矮又小,看秋的瓜庵子又矮又小,花盤大大的向日葵又矮又小,耕牛和騾子又矮又小,我要仰著頭看的堂哥哥又矮又小,我平時攀不上去的土墻又矮又小??墒牵@面大塬,真的很大很大呢。
我問,那只站在稻草人肩膀上的小鳥叫什么名字?
奶奶不知道,大大不知道,太爺爺不知道,村莊里的人都不知道。他們用“雀雀子”稱呼所有在天空飛翔的事物,他們要磨鐮刀,收拾連枷,更換糧囤的圍席,編擔(dān)糧食的老籠,給架子車做擋板,搓背柴背莊稼的粗繩,給所有松動的農(nóng)具上楔子……
是啊,大人們總是忙得喘不過氣來,哪里有工夫去追究一只鳥的名字呢?
(作者系甘肅省慶陽市教學(xué)研究室教研員)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3年06月16日第4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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